伴隨屋主將窗簾朝左右兩側拉開的舉動,晨曦即如旺盛的常春藤探入臥室,先照亮了在窗框上並排的鳥兒與松鼠,不久後爬上原先黯淡的床鋪、接著是牆面上各式各樣的褪色照片及鮮豔掛鐘。除了Silver早一步按掉所有鬧鈴外,熟悉的情景與他的記憶如出一轍。
他向來自森林的小小訪客道早,洗漱更衣之後便前往王城。今天並非他當班的日子,身懷秘密任務的他仍必須準時前往王城──他得為Malleus送信。
這種跑腿工作理當可以由任何下僕代勞,或乾脆點直接透過魔法解決,但Malleus依然將這份差事交付予Silver。
別問收件人、別問內容……別偷看。君王高貴的面龐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淺淺微笑,Silver發自肺腑地向其承諾自己不會打破規則,於是他在每個月的朔日為Malleus投遞信件的日子開始了,並大約於滿月時收到回音。他記得這份頻率固定的任務大約持續了兩年。
荊棘山谷內的生活極度仰賴魔法,充當郵差的騎士不是沒好奇過特地以人力投遞信件的理由,卻也充分理解原因:衰老的曲線過於平緩的妖精不需要迅速又方便的科技,就連談情說愛也仰賴紙筆書信,反正妖精有得是時間,既不急著尋找命中注定,「永遠」一類的詞彙亦不經常被提及。
Silver將主君本月的匿名信封交給郵務職員的同時,也簽收了署名給自己的各式郵件。來自外界的包裹尺寸不一,幾乎都是Lilia從各地寄至的新奇物品,少數則來自高中同窗。Silver抽出一枚夾藏其中的厚實信封後,便讓包裹飄浮起來,跟在自己身後返家。
完成學業回到故鄉後,Silver幾乎不曾寫信,唯有高校畢業後的一段時期,才基於通訊網路尚不發達,而經常透過書信與雲遊四方的養父,以及夜鴉學院的在校生Sebek聯絡。
方才他特別撿出的即為來自混血妖精的問候,書桌抽屜中的收納盒已經累積了好一疊類似的信紙,對方的來信中每隔幾次便會夾帶一張照片。Silver驚覺那些肖像畫般的嚴肅照片異常眼熟,與數十年後的仿皮硬殼相簿中所收藏的完全一致,原來是他自己將那些獨照整理成冊的嗎──可是Sebek寄這些照片的用意是什麼?
Silver穿梭於不同時間點,反覆檢視自己過去遺漏的所有細節。他的生命是一部已然完結的著作,對於早已走完一遍人生的他來說,記憶的先或後,都將不再影響結局,會改變的只是他對故事的評價;經歷事情的順序不再重要,他的認知與想法才真正左右了線索的解讀方向。
除非原有的認知被打破了,否則他只會重複做出相同結論、否則他永遠無法得知Sebek在最後一刻究竟對自己說了什麼吧。
而假設他真是藉由遊戲做了一個清醒無比的夢好了……
他對夢中任何事情都熟悉無比,出乎意外的唯有家族的可愛。親人們遠比自己記憶中惹人憐愛得多:主君並不總是威儀堂堂、父親老是找不到剛從手中擱下的東西,他甚至發現Sebek Zigvolt除了以兇狠的眼神瞪向自己,偶爾也會掛著符合年紀的迷茫表情。
越是深入地回顧過往點滴,Silver便越對監督生起初的慫恿感到納悶。不管他從潛意識拖曳出來什麼,現實都不會受到影響,可監督生確實是這麼建議的:大膽嘗試、盡情體驗遊戲中不同的選擇支,享受無數次重來後,最終導向理想結局的成就感。
他身處的這個奇妙世界,比起遊戲,不如說是某種不甘心的意志、某種報復,用來改變力有未逮的現實結果、洩憤或過過癮用的──但他清楚曉得,若老想著情況如果不同,若是如何如何,除了走向瘋狂外肯定沒有其他選擇。走馬燈就該是走馬燈,儘管披著監督生外表的系統管理人殷勤鼓吹,他也只求解開最後一道謎底,其他則不願多加干涉。
他的人生足夠甜美,有什麼好干涉的呢?
銀髮的騎士持續翻閱搭檔當年的來信,信件大部分的內文描述著校園或實習生活,諸如錄取的實習職缺、在新的環境學習應對進退、遇到值得讚賞的人類同僚……他試圖從混血妖精粗厚的筆劃間找出隱藏的訊息,信上每個字都像用鑿子刻出來的一樣,字母的起筆及收尾卻仍好好地勾出尖峰。
──這邊的近況大致如上。Silver,你過得好嗎?
用鋼筆寫字對左撇子而言原本就是苦差事,而Sebek又非常在意寫出來的字體是否工整,Silver可以輕易想像到對方用力壓著筆尖、在每封信的最後寫出這句問候,墨水卻在紙上大肆暈染的場面。那份適得其反的小心翼翼,一如對方未來數十年後為他朗誦詩詞時的彆扭。
Silver從來不記得那些充當安眠曲的詩歌全文,誰讓他總聽了幾句便沉沉睡去。但每當Sebek輕啟唇瓣,放柔了嗓音為他朗讀時,他仍然能立刻認出那是同一首。
不要溫順地步入良夜,怒吼,向黯淡的光芒怒吼……不要溫順地步入良夜。
瀕死的悲哀老者,視界模糊的老眼仍閃耀如如彗星的火光。
而你、我的父親,立於憂傷的高地,以你激昂的淚水詛咒我、祝福我,我祈願你……別溫順地步入那良夜,怒吼,向黯淡的光芒怒吼。
混血妖精以略顯沙啞的嗓子讀起格律嚴謹的詩詞,開頭段落的的一行成為其後各段落的結尾,詩句和韻腳的重複為整首詩營造獨特的迴盪效果。儘管對方的語氣並不如詩詞用字般激昂,聽上去也絕非用以哄人入睡的詩。
──Sebek,你為何總是堅持要唸這首?
──你和父親就值得這首,這種讓人坐立不安的詩再適合輕易衰老的人類不過了!
臥床聆聽的Silver有次忍不住撐開老邁的眼皮提出質疑,對方卻僅僅是針對朗誦被打斷而發怒,怒斥卻轉以哽咽作結。我保證,Silver將掌心覆到對方骨節分明的手上,輕輕拍著蒼白的光滑手背,像要安撫夜啼的男孩:就算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紀,我也會記得你的樣子。
如今想起那段對談,Silver不免感到些許尷尬,誰叫他根本不曾好好端詳過對方的模樣呢?就連經常被注視一事,都是直到現在才曉得的。然而Sebek平復情緒後的好勝回答一向惹他發笑──那麼,我將在這個項目贏過你!因為妖精的壽命比區區的人類悠長數倍,我記著你的時間,絕對會比你記得我還久。
Silver停下翻閱信件的手,和默默佇於窗緣的友善小鳥無聲對望,他眨眨眼睛,沒由來地明白了Sebek Zigvolt彼時並非逞口舌之快,而是立下了亙古的誓言。
他急忙翻出鉛筆,在新找到的線索旁寫下備註。
他推測年少的Sebek 其實想在給自己的信上這麼寫:
Silver,你過得好嗎──我想你了。
送信的差事到了尾聲,Malleus最後寄出的信件是一份邀請函。Silver端詳起綴了金邊的黑色信封,封底沒有蓋上王家的鋼印,有的只是樸素的封臘及Malleus筆跡優美的迷你塗鴉。
Silver從信件抬起臉,語帶猶豫地提出當年不可能問出口的疑惑:「這個月的信,和之前都不同。」
「當然。這次是特別的……我還特地加了插圖,你覺得如何?」
「別出心裁。收到您的畫,任何人都會高興。」他誠實地發表感想,眉頭輕皺:「不過……為什麼都通了兩年的信,現在才寄出第一封邀請函呢?」
Malleus挑眉糾正他:「雖然意思相同,這裡應該稱為二十四個月。」
「請問有什麼用意嗎?」
「社交的基礎,追求他人也適用這個方法。展開一段人際關係前,首先要寫信。每個月通一次信,每三個月要附上一張有自己笑容的照片。待迎接第二十五個滿月時,則可以邀請對方一同在中央廣場賞月。」Malleus大方的說明何等陌生,Silver猜自己大概露出了十分不得體的神情,以至於主君困惑地向他反問:「Lilia沒有教過你嗎?」
「──有。只是我沒想到您這些日子寫的都是、呃嗯──情書。」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Malleus顯然不能體會騎士的困窘,他歪著頭,帶著好奇打量Silver:「Sebek不是也每個月寫信給你嗎?」
Silver反射性地為事實點頭,然後才想起來該為自己毀約的無禮致歉。他尷尬地接下主君貴重的邀請函,離開城堡的路上不斷猜測手上的信封究竟會寄給哪位幸運兒?Sebek絕對會嫉妒得要死。
……Sebek?
──Sebek不是也每個月寫信給你嗎?
不,那傢伙不可能是那種意思。儘管他已經發現對方經常以濕潤的眼睛注視自己,那種含情脈脈的眼神也可能是經過曲解的。Silver驀地感到沮喪,他只能確認自己的心情是否真實,除此之外都可能是遊戲系統替玩家量身打造的虛構幻境。比如說Malleus信件可以屬名給任何人,可能是遠行的Lilia,也或許是向異世界的普通人類問候近況,甚至是由系統隨機產生的陌生ID──Silver猛然打住腳步,記起自己在一開始就納悶過的技術問題:當自己試圖窺探記憶中不存在的事物時,將會看見什麼?
他不顧駐足的地點為隨時有旁人經過的庭院迴廊,便抽出隨身的匕首割開信封。
他拆開摺疊好的紙張,眼前鋪張開來的是一片白淨的信箋。
缺乏收件人,Silver假設不出主君究竟寫了信給誰。
沒有任何文字,Silver難以想像主君陷入熱戀時的用詞遣字。
──生前未知的事物,是無法憑空想像出答案的嗎?
Silver摀著自己的臉,即使明知身處遊戲世界不會遭受任何懲處,偷窺了君主隱私的罪惡與羞恥感仍讓他的臉頰無比灼熱。他起先因著心虛而差點於城內上躡手躡腳,經過城門後才終於憋不住地放開腳步,奔往郵務所的門前──卻又半途急煞、Malleus精緻的邀請函瞬間在他握緊的掌心間皺成一團,他匆忙轉身,改朝森林小屋而去。
他無法憑空杜撰未知的答案,那麼也相對地,所有他能想像的事物皆為真實。
證據一直在眼前。
證據一直在自己眼前。
如果遊戲系統只能比照玩家的記憶模擬情境,當他將尋找的範圍縮小到一片森林,縮小到一棟乘載所有記憶的小屋和一個塵封數年的收納盒,他就會找到答案了。
他掀開收納盒,將信封全數傾倒出來,數了數當時來自Sebek的信──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五封。
首先,我先來坦承有句話是從《渡河入林》的導讀中擷取下來的,原段落是如此:
「海明威小說中的想像成分一向不多,或者應該講他的想像力總先執行在現實生活中,先把生活弄得戲劇性不堪,留給小說所剩不多的想像力,不如說是某種不甘心的意志、某種報復,用來改變他力有未逮的現實結果,洩憤或過過癮用的」
(上面這段引文則是從誠品的試閱中截下來的)
當初看到這段導讀,我不禁想了想寫小說、寫同人文對自己而言是什麼?我不曾想靠文字工作生活,亦不追求同好的認同或追捧,但我多少有想透過小說化的文字傳達的概念,還擔心過自己是否含沙射影得太過明目張膽--事實證明我經常瞎操心。或許我自娛娛人地寫寫字,也就是洩憤跟過過癮這麼單純而已。總之,我對所引述的導讀很有印象,便擅自挪用了
再來說說章節的概念: Everything you can imagine is real.所有能想像的東西都是真實的。
我是一名非常不擅長天馬行空的人,作夢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於是我頗欽佩得以從腦子裡拖出奇幻世界的人,那是多沉重的負擔啊!我幾乎只能寫出自己曾經見過、聽過、聞過、摸過的東西,換句話說,只要是存於自己腦海的東西,都是真實的。當我寫了一片湛藍蒼穹,或低垂的雲層落下像蒲公英的雪花,那肯定是我曾經於某個時候待在那片天空下方的關係。
同理可證我腦中的CP一定也是真的(面容扭曲)(怎畫風驟變)(抱歉了後記都在講我自己的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