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約是晚膳的前一小時,大宅的侍者提著油燈找到被開膛剖腹的布朗寧,「您的模樣真是太悲慘了。」少年說。
「是嗎?習慣後到不覺得怎麼樣。」布朗寧轉轉眼珠回道,筆直看向綴上星辰的天空,他可不想知道少年用什麼手法將自己的腸子塞回原處。
「你是抱憾而終的戰士。」
當天午後,布朗寧呆滯地看著貫穿腹腔的利爪,疼痛之餘也有些吃驚,血液不斷湧出,他知道自己的這個身體正邁向死亡,意識卻沒丁點渙散,以致於他可以觀察起食人鬼的食量,以及胃袋中尚未分解的殘渣──他幾乎忘記一小時前的下午茶內容,腦中卻盪著來到這世界後第一句聽見的話,那是女人的聲音,然而他從來沒在星幽界見過女人。
對痛覺麻木後,布朗寧頓時失去見證肉體死亡過程的興致,他不認為身為亡者的自己還能更進一步地死去。顯然死亡並非歸於虛無,最多是形體的毀壞或腐朽,如此便沒有無論何者消逝、世界仍拋棄該人持續運轉的駭人假設。
他想著相反面向的出生,假使一切自然定理的發生皆只在表面作用,出生、生活,而後死亡,它們遵循某套機制,而自己則是退到了機制後方。布朗寧記得生前的羅占布爾克與潘德莫尼,工程師主導了兩座都市甚至世界,他們探究物質並撰寫相對應的程式──他認定自己目前就處在程式碼的地位,脫不開迴圈、牢牢地宣告在此地。
布朗寧的思緒快速跳躍,他不曉得時間是如何流逝,畢竟時間對死者來說並不重要,總是曖昧的天色光影也令人分不清楚早晚。在他恍神期間,食人鬼大啖他的血肉,脂肪和著鮮血一塌塗地,低等魔物不會使用刀叉、沒有餐巾紙,更別說善後收拾。布勞尋回森林邊的他時難得皺了眉頭,煩惱衣物該如何清洗與縫補。
「想向人間復仇嗎?」
今日的下午茶內容是伯爵紅茶配瑪德蓮,少年侍者冷不防的提問使布朗寧略覺困擾,他並非初次聽這個話題,亦了解那並非布勞出於自身意志的發言,但總令他渾身不對勁。「怎麼又提這個?」
「大小姐很在意呢,先生。」
「沒弄清楚前因後果恕難從命啊。」他語氣無奈。
佛手柑油混著糕點甜膩的香氣刺激布朗寧的嗅覺,太厚了,他以對茶品的評論轉移話題,順利引來侍者致歉,少年道著歉,說著看您用早餐時沒什麼精神,便自作主張泡了濃茶。布朗寧揮揮手打發大宅中唯一可以對話的少年,雙腿一攤使上身陷入沙發更深處。
復仇?復誰的仇?猜測或許能無限逼近真相,卻永遠不會是正確的,如同歷史的推論絕不會成為史實,他對炎之聖女的疑問不能稱作為謎團,缺乏真相使之永無破解的一日,再多的納悶皆是徒勞,甚至在接近真相前便失了準頭,發散演繹抑或收斂歸納?推測的途徑相當惱人,任誰都不能肯定時間軸的行徑方向究竟為何,或許人們看似正在成長,實則倒著走完人生。
成日發荒的布朗寧學會考慮超現實的層面──因他已是超現實的一份子──人生幾近永恆的他擁有太多時間可以庸人自擾,良久才反至原本的思路:炎之聖女的目的與身分。
「她不說,自然也沒法子……」
妳的敵人是誰?布朗寧心底的疑惑同時也質疑著自己被召喚的理由。他曾讀遍大宅的藏書、尋遍大宅所有角落、走遍黑森林並發現其邊緣只是一片接觸不得的虛空。被稱作戰士的他,靈魂被軟禁於此,內心飛揚至生前不曾預料之地。
「加入我們。你已別無選擇……」
盯著餐盤的布朗寧喜憂參半。去除土司邊的柔軟三明治中夾了生菜、番茄、融化的起司與火腿切片,一旁擺著燉豆及溫牛奶,視覺嗅覺上美好得不得了,然而麥片粥摻的佐料卻令人不敢恭維:魚肉泥與新鮮草莓果醬,組合起來災難般的搭配。
侍者頻頻催促布朗寧拿起湯匙品嘗麥片粥,彷彿等不及看見實驗成果的學生,溫和的笑容令人不安,布朗寧知道拒絕後必定招來委屈的眼神,對方可能還會以帶著歉意的禮貌言語詢問理由,實話實說又會惹來小妖精半夜偷拉自己頭髮,於是他最後不得不硬著頭皮解決了早餐。
大衛.布朗寧真切地了解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布勞第一次準備他的餐點時,他便想過死者是否還需要進食,嘗試絕食後他便得到了不吃會餓壞的答案。初來乍到的布朗寧對一切感到新奇,雖然他早忘了自己為何而死又為何重生,但篤定地認為自己生前最大的遺憾為尚未解開一切謎團。
那麼因此自冥河歸來的他將在這片土地上獲得更多懸案嗎?答案是否定的,等待他的唯有無止盡流逝的時間。日復一日過了一年又一年,空盪盪的大宅裡始終只有布朗寧與侍者布勞,至於後者口中的大小姐從未現身。
無趣、無趣。新鮮感褪去的星幽界再無任何事物勾得起他的興趣,一切皆不值得他留意。布朗寧不禁認為自己度了上百年的白日夢,受困於幻境的自己將經歷大爆炸與大收縮,最終仍受宇宙壓縮成虛無、靈魂毀滅,意識卻持續痛苦地漂浮不得安寧。
布朗寧後來仔細想了想,超脫正常輪迴的自己,若能迎來那樣的結局或許還算不錯,至少挺特別的,即使少了驚險刺激,亦一點也不符合理想中的帥氣與壯烈。死過一次的他了解如何放棄希望、或將希望定義為奢求與機率為零的事件,他說服自己,生命是傻子用來說嘴的,喧鬧無比,卻空無一物。
於我「末日」是非常陌生的主題,思考了許久連命都算不上什麼的星幽界中,如何使一人感到絕望?空洞、孤獨、或思維上的顛覆……私以為以偵探作為職業的布朗寧生前追求的是刺激與真相,那便令他困在乏味且無解的謎團中吧。
我認為宿命一類詞彙都是人們試著解釋生活中偶發事件的結果,幸運、災厄等等才相應而成。而當標準線從希望換成絕望,有趣換成無聊,一切價值觀也有可能顛倒,進而自死而復生的無憂樂園轉為永世煉獄。
故事結尾句引自馬克白,交稿前剛好借了幾本書,看到覺得挺有趣就放進來了。
To-morrow,and to-morrow,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dusty death.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我認為宿命一類詞彙都是人們試著解釋生活中偶發事件的結果,幸運、災厄等等才相應而成。而當標準線從希望換成絕望,有趣換成無聊,一切價值觀也有可能顛倒,進而自死而復生的無憂樂園轉為永世煉獄。
故事結尾句引自馬克白,交稿前剛好借了幾本書,看到覺得挺有趣就放進來了。
To-morrow,and to-morrow,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dusty death.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